從新聞廣播到體育競賽,從商業銷售到非營利組織,到各領域名人 - 每個人都在線上播放直播視頻。抖音跟臉書直播是此類方式曝光的的首選方法,因為它們讓品牌商可以直接跟粉絲溝通。

而在經營品牌的初期,必須要建構屬於自己的基本觀眾,因為這麼多直播主心中知道,少了穩定的基礎觀眾群體,這個直播將不吸引人駐足觀看。

我們給你購買Facebook直播人數的重點提示:

幫自己的直播買粉絲觀看人數是許多成功直播頻道初期的策略,頁面上跳動的觀看數據,可以讓直播主炒熱氣氛,當你在講解產品時,對於初期踏入直播領域的商家,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行銷策略;而直播老手更能透過這樣的操作,強化網友的信任度。

你要知道直播沒人氣可能會使當次直播草率收場,提升直播線上人數令直播主持人充滿熱情,無論是自然流量或購買人數,都比較有繼續成長的可能性!

在您的手機上打開Facebook App幾個步驟您的直播就開啟了,高人氣粉絲專頁有足夠粉絲上限觀看,新加入的直播主很能沒有粉絲群觀看直播影片,我們不建議超高人氣的直播主購買直播人數,因為你們的線上人數已經夠多,受眾夠精準,但對於開始經營的直播臺,沒人氣等於難以成長,能在每次直播衝高直播人數,吸引觀眾觀看影片有更多可能性。

下單前需知:若有任何問題,請先詢問LINE客服

刷直播人數的3大特色

#1 可包月,可即時提供直播流量的自助平臺
專屬系統供應每月大量直播臺大量直播人數支援,想用就用!24小時系統支援,享受整個月天天開直播天天有人數的好服務。

我們給您灌的直播人數成本低且固定,讓您剩下的預算可以做更多活動、宣傳、促銷,進行針對消費者的各類行銷活動,為長久的忠實粉絲奠定堅實基礎。。

#2 直播人氣奠定人氣
上網看直播,一個直播有5000人,另一個直播只有5人,您會選擇看哪個直播?當你啟動系統後,開臺後人數就會逐步提高,人數達到數量後開始穩定停留,人數不爆衝、不會急速掉落,這樣的穩定人氣幫直播主持人無後顧之憂進行直播。

#3 購買直播人數有風險嗎?
但您不必擔心直播臺有被關閉帳號等的風險,因為這單純是導入流量,不對臉書或是抖音帳號本身造成傷害。若遇到Facebook或是臉書更動它們直播系統程式,可能發生短暫時間直播人數服務無法正常運作,我們都會協助更新演算法,不讓您的權益受損。

多次使用:即時付款,直播人數自動逐步上線,不會有延誤,您愛什麼時候直播都可以。

穩定提升:進一步改進的人數上升速度,正常狀態下人數不爆衝、不急速掉落。

超快啟動:當下買當下用,及時派上用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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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直播提高人氣的方法:  抖音在線衝直播人數

1、要想更多的粉絲進入直播間觀看直播,首先要設計好直播間的封面和標題。

用戶選擇進入直播間,第一眼就是要看封面和標題,是不是能夠吸引他。大家在設置封面和標題時可,以使用主播個人寫真、道具,也可以是主播和直播間產品合影,利用誇張的肢體語言等,充分利用使用者的好奇心理。

2、平時要儘量參與官方活動,增加曝光率。 TikTok灌直播人數包月

保證帳號視頻或者直播的頻率次數,增加活躍度,讓用戶知道你一直都在。也可以借助官方推助流量補補和海淘流量增加直播線上人數。

直播前,在朋友圈或者qq群進行宣傳,讓朋友觀看直播,幫自己增加人氣。 YouTube在線灌直播人數

3、用戶進入直播間後,要想辦法留住他們。 買Facebook在線直播人數包月

直播內容尤為重要。現在早已經過了靠顏值和尬聊的直播內容就可以吸引觀眾的時期,主播們要儘量有針對性地去設計一些優質的直播內容。

平時要多看那些成功的播主直播,吸取經驗,多積累可利用的直播話題,慢慢的,使用者就會主動參與進來,直播人氣自然會得到提升。

4、巧用引流工具。 蝦皮Shopee直播人數灌水

引流工具就是我們常說的補單,很多人對補單不以為意,認為為了面子去增加不存在的直播人數沒必要,實際上如今補單平臺那麼多,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。

在心理學裡面有一個效應叫羊群效應。很多人進直播間,目的都是圍觀紮堆。 買TikTok在線直播人數包月

所以當你的直播間人數增多時,很容易引起跟風效應,吸引更多的人來直播間觀看。這裡我建議大家可以先使用一下免費的工具。

5、多站在粉絲角度思考。 抖音在線買直播人數包月

與粉絲相處不能限於自己的看法,多數時間站在粉絲的角度去思考。

不少的主播嘴上說著把粉絲當作“家人”看待,能做到的少之又少,一開播就要禮物,聊天不回,點歌不唱,這樣做終究是曇花一現,都不是長遠的做法。衝Instagram在線觀看人數

王蒙:春節  坐在火車上,我靜聽機輪“咣當”“咣當”地響,這聲音將把我送到北京,送到春節的歡悅里。  車廂里煙氣彌漫,有人玩撲克牌,有人嗑瓜子,有人打盹;他們上車時候的高興心情,都被這旅途的倦怠磨滅了。只有我,為自己的秘密所激動,幸福地望著燈火闌珊的遠方。  車過豐臺了,再快一點兒啊!  一年半前,我考到太原工學院。頭年春節,由于表現自己的剛強吧,也許還有別的傻氣的念頭,我明明沒事也不肯回家。錯過了一個春節,再等第二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。  同學們真有意思,我回北京呆不上兩星期,他們還成群結隊地送我,我的好朋友——也是全班頂好的學生——金東勤,狠命地和我握手。上車十分鐘,就想開他們了,再加上考試成績不太體面(連一個五分都沒有),起初在車上像有點心事似的……  不過,考試,同學,這已經成為“過去時”的了,現在,家,就要到啦。  一進門, 全家轟動起來。 媽媽正在包餃子,小弟弟拿面杖敲著案板,大喊:  “好哇,真好哇,哥哥回來啦!”誰都說我胖了,我一頓飯能吃七個饅頭么;只有媽說我瘦了,而且眼圈還紅了紅。  我往過去自己睡的鋪上一靠,馬上弟弟把全家的“物資”運送過來:  “哥哥,快吃,這是南豐橘,這是國光蘋果,這是榛子——可有好些空的,這,這是咱們家的剩饅頭……”  而媽媽在一邊嚷:“一肚子心火先別吃那些,擦把臉,燙燙腳,吃點掛面睡一覺吧。”  就這樣,舊歷二十九,我回到了家。  大年三十兒,我排了一下午隊,好容易買了兩張戲票。往家走的時候,爆竹聲已經密起來。  上高中的時候,我們班與女附中的同年級班建立了密切的聯系,我們常一起開晚會、過班日、遠足旅行。我也認識了她們班主席沈如紅,我和她都愛看蘇聯小說,聊起天來詞兒特別多。她的臉形,穿的衣服,都特別像小孩子。如果打上領巾,和人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一眨,那么就沒有人會相信她已經是高三的學生了。我們兩班在一起時,她總愛嘲笑男同學,而我總是第一個起來反攻,互有勝敗。畢業以后,她響應教育局的號召,留下做教師,調到郊區新成立的中學,沒有升大學。一年半以來,我在太原,仍然常與她通信。她的信不多,但是充滿熱情和關心。從上了大學,我好像忽然懂得了,在我們的友誼中,有一種那么純真、美好,值得珍惜的東西。真奇怪,中學時代竟沒有覺得,等到離得遠了,她卻萬分親近起來,她從北京寫給我的每一封信,都被我讀了又讀,想了又想,于是不論上課、打球、散步,我都感到她就在自己的身旁。這次春節回北京,我已經下了決心,要去看她,去和她談,也許幸福就落在我們身上。我和金東勤說過,他贊成,而且祝福我。  大年初一,我拿著兩張戲票出城找沈如紅去了。  來到校門口,簡直難以相信待會兒就要見著她。她胖了么?眼睛是不是還一眨一眨?對我來,驚奇?歡迎?還是冷淡?我請她看戲,她高興去嗎?雖然我并不迷信,卻恨不得對著什么祈禱一回。  沈如紅跑出來,沒等我“觀察”她的神色,就拉著我到她屋里去。她說:“我想,你今天一定會來。”我說:“我在太原,怎么今天一定會來?”她說:“過春節了你還不想媽么?想媽,還能不來北京么?來北京,還能不找我來玩么?”從她談話的口氣,我猜,她一定是教幾何的,這樣懂得邏輯推理。  我按照早在太原就準備好了的,和她神聊起來。我談山西的酒和醋,學山西話,描繪工學院教授們的形形色色,談第一遭出遠門的感想,我談的都是有趣的、逗笑的、生動的。我希望自己的每一句話都使她快活。  她聽著,慢慢地點頭,眼睛不眨,也沒有笑。  我有點不好意思了,一見面就是我自說自笑。于是我說到半截打住了。  她這才笑了,說:“你呀,還跟從前一樣淘氣。”  淘氣,淘氣,我難道是小孩子?我沒回答,打量她住的屋子。一間小西房,簡單而干凈。小書架上堆滿書。全屋只有一件“貴重物品”:桌上放著一個留聲機。  “好闊氣呀!”我摸著留聲機,問她,“多少錢買的?”  她臉微紅著告訴我,一星期以前,學校評獎優秀教師,她做初一的班主任有成績,得了這個獎品。  “你真好!”我去握她的手,“把你的優秀事跡告訴我吧。”  “哪有優秀事跡?”她分辯說,把手從我的手里抽出來,扣好上衣的一個扣子,“我喜歡我們班的孩子,他們也喜歡我。就是這么回事……”  她有點變了,不是頭發的樣式,不是長相,不是說話的聲音,變了的不在這里。  在她說我淘氣的時候,在說到“我們班的孩子”的時候,我覺得我面前真的是一個大人,一個老師了。這種感覺使我不由對她尊敬起來。  “剛做教師的時候,我還為自己的前途惋惜呢,特別是接到同學們的來信,情緒就更波動。你記得我們班的學究、近視眼的黃書萱嗎?她現在在莫斯科大學學物理。同學們有的留蘇,有的上大學,我卻留下教書,可是,孩子們教育了我,為了這樣的孩子,難道不應該獻出一切嗎?我就這樣扎下了根,在這兒生長起來了。”  我想:她的心靈是多么高尚呀。  “大學生同志,你可過得好?”她問我。  “就算不壞吧。”我馬馬虎虎地說。  我又想起來,問她:“黃書萱在莫斯科哪兒?”  她說:“她們可棒了,她學了一年俄語,去年九月到的蘇聯。就在我們唱的那個‘列寧山’上,她說,在那兒上課,俄語跟不上,開頭跟駕云呀似的,啊,我這兒還有她的信呢。”  她拿出莫斯科寄來的信。我好奇地、羨慕地看著信封上的蘇聯郵戳,我原來也被保送去考留蘇預備生,因為功課不好沒考上,黃書萱的信使我想起這段傷心的事,臉也紅了。  “郵票呢?”我問她。  “送給孩子了。”  這時聽見一片喧鬧,有人敲門,沈如紅的眼睛亮了,她驕傲地告訴我:“我的學生們來了。”  “老師過年好!”“老師您好!”六個矮矮的男女學生圍上沈如紅問好,沈如紅一一地回答了他們。  他們瞧見了我,小聲問她:“這是誰呀?”  沈如紅說:“他姓王,我過去的同學。”  “王老師您好!”大家向我行禮。  “我可不是老師!”不知怎的,這些學生來,使我不太高興,他們使我不能單獨與她在一起。  “老師,您看!”一個孩子掏出一個泥捏的小娃娃,送給沈如紅。又一個孩子拿出自己做的書簽,書簽上畫著滑稽人。第三個孩子拿出一艘用粉筆刻成的精致小船。……最后一個孩子拿出一個面刺猬,他說:“老師,您要是看膩了就可以把它吃嘍。”大家都笑了。  沈如紅拉開抽屜拿出一疊小本子,送給他們每人一本。他們要求沈老師為他們寫幾句話,于是她仔細地一本一本地寫起來。孩子們圍著她、擠著她,目不轉睛地望著她。  我羨慕地看著他們。孩子們挨沈如紅是那么近,沈如紅扶著他們的肩膀,摸著他們的頭發。我聽著他們的話聲和笑聲,老師和學生的聲音混在一起。相形之下,我悲苦地覺得,對于沈老師,我這個“淘氣的”大學生又算什么,還不如這些孩子,更親近,更可愛呢。  沈如紅組織他們開起聯歡會來了。一個孩子唱歌,一個孩子說笑話,一個孩子學口技,喔喔喔,咕咕咕,公雞母雞都來了。沈如紅又給他們講了一段童話,安徒生的《海的女兒》……怎么沒個完啊?我氣惱了,氣沈如紅:你忘了我嗎?什么時候才能把這些小鬼打發走?也氣這些孩子:真討厭,你們就瞧不見沈老師這里有一位“遠方的客人”嗎?最氣的,還是自己:你滿腔熱情地從太原來到北京,買了戲票,大年初一不陪媽媽、弟弟玩,倒跑到這里“罰坐”!  “請王老師來一個吧!”送刺猬的小孩提議。  他們鼓掌。  “我什么都不會。”說完我就走到一邊,看著窗子。玻璃上映出沈如紅的影子,她抬起頭來,望著我。我回頭一看,遇到她那樣深重的責難眼光,我不知所措……沈如紅說:“來,我們聽張唱片吧。”看也不看我,就去打開留聲機,上緊弦,開始放唱片。  穿過朝霞太陽照在列寧山,  迎接著黎明多么心歡……  溫柔的男高音唱起來了。在我的中學時代,我們曾經多少次地唱這支蘇聯歌曲呀。我們班和她們班,我和她,曾經多么親切地共同唱這支明朗的歌兒啊。  后來孩子們走了,已經快到十二點。我應該說點什么了,否則一切希望就要破滅。我口吃地說:“我喜歡‘列寧山’這個歌。”  她點頭。  我說:“我們一塊唱過。”  她說:“大概是的。”  沉默了一會,我憋紅了臉,急急地說出來(因為稍一停頓我就說不下去了):  “下午你有空嗎?一齊去聽京戲吧。我買了票,聽完戲,咱們聊聊……”  她說:“你一提下午我想起來啦,你記得周大個兒嗎?”  “周大個兒是我們班的同學,當然記得。”  她高興地告訴我:“周大個兒可不簡單呀,他上了體育學院,當上排球選手啦。  你知道他是用左手殺球的,總是出人意外地取勝。去年保加利亞排球隊來的時候,他還上場了呢。今天下午,他們有一場排球表演賽,送了我一張票。對了,你去不去?你要去,我給他打個電話再要一張。”  原來是這樣。那個周大個,那個說話嗓音像破鑼、數學考過五十分的周大個兒居然成了選手,居然受到沈如紅的贊美,沈如紅說他“可不簡單啦”。不簡單,不簡單……  看來,我只有走了。  沈如紅留我吃飯,我搖頭。沈如紅和我談天,我結結巴巴答不上來。我告辭了幾次,走出來。她說要送我走一段路,我也拒絕了。最后我們握手,我無望地緊握著她的暖和的有力的小手。  快到京戲開演時間了,我得趕回城里。進城后,買了兩個饅頭,迎著風,一口一口地啃著饅頭,走向戲院。  謝謝張云溪和張春華,他們的精彩表演——《獵虎記》,使我暫時忘掉了上午的不愉快,跟著他們,走進了一個勇武豪俠的世界里。  回到家,晚飯吃得很少。媽媽以為我病了,摸著我的腦門試溫度,又問了我老半天。  夜里,躺在床上,總也睡不著。爆竹聲一直不斷,一聲比一聲急。還恍惚可以聽見小孩的叫喊,女人的笑聲和“春節特別廣播節目”中的音樂。人人都歡度春節。  可我呢,我翻來覆去,久久地思索:這次回家,這次過春節,是什么破壞了我的興致,使我煩惱起來?因為沈如紅嗎?不,事實上我沒向她表示什么,她也沒拒絕。  但是我不想再表示什么。從太原到北京,一路上曾經那樣使我幸福,使我迷戀的東西,好像已經不重要了。這一切是怎么回事?  漸漸地,漸漸地,我懂了,來到北京,來到老同學的身旁,我覺得我缺少那么一種東西。在沈如紅的留聲機中,在她和孩子共同的笑聲里,在“列寧山”歌兒的旋律中,在周大個兒的排球上,在黃書萱的莫斯科來信中,以至于在京劇演員張云溪的筋斗里,都有一種那么充實,那么驕傲,那么使人羨慕和使自己仿佛變得高大起來的東西。我呢?馬馬虎虎地上了大學,空著手回到了故鄉,什么都沒有。  生活里常常這樣,他按照作息時間表起床,工作,生活,一切都很順利,一切也莫過如此。但是,一旦向四周一看,自己已經遠遠地落在后頭,于是,心疼痛了。  第三天,接到金東勤的來信:“……現在是三十兒晚上,給你寫信。你高興吧?  有個家在北京真是天大的福氣。告訴你,我們這兒也很好,現在正舉行化裝舞會呢……我和小胖商量好,一過初三就組織個補習俄文的小組,咱們班不是俄文沒考好么?可惜你不在,要不然可以做咱們組文體干事,咱們一塊學習……”  這信,我看了又看,然后告訴媽媽:“明天我就回太原去。”媽媽和弟弟納悶,也有點難過,我明明還可以再住十天,一年半沒見了,回來了又急著要走。可是,我不能等了,我想立刻回到學校,學習,讀書,鍛煉身體,和同學們在一起,往前趕,往前攻。原諒我吧,媽媽!  當我坐著火車,在汽笛聲中緩緩離去的時候,偷偷掉下了一滴眼淚。是舍不得自己的家嗎?我已經是大小伙子了。是惋惜春節過得太快?不如說是留戀。舊日在一起的姑娘們呢?她們都很好。春節過得熱鬧、輕松,而且滿足。而且今年春節來得早,雪都快化了。  生活在飛,人也(www.lz13.cn)變了,他們都有的可夸耀,得獎啦,當選手啦,去蘇聯留學啦。  瞧沈如紅和孩子們這個笑哇,笑得房都要塌了。連張云溪得的掌聲都比往年多,他謝了七次幕。  我咬了咬牙,那真正輝煌的生活是要到來了。等明年春節,我就要放著一片金光回家來嘍。那時候我去聽戲,去找沈如紅,去看周大個兒的排球……就是為了這,我離開北京的時候想了老半天;就是為了這,我坐在火車上忍不住掉下淚來……  1956年  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:神鳥 王蒙:阿咪的故事分頁:123

老舍:戀  在成都的西龍王街,北平的琉璃廠與早市夜市,濟南的布政司街,我們都常常的可以看到兩種人。第一種是規規矩矩,謹謹慎慎,與常人無異的;他們假若有一點異于常人的地方,就是他們喜歡收藏字畫,銅器,或圖章什么的。這點嗜好正象愛花,愛狗,或愛蟋蟀那樣的不足為奇。以職業而言,他們也許是公務人員,也許是中學教師。有時候,我們也看見律師或醫生,在閑暇的時候去搜檢一些小小的珍寶。這些人大致都有點學識。他們的學識使他們能規規矩矩的掙飯吃。他們有的掙得錢多,有的掙得錢少,但他們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錢,便化費在使他們心中喜悅而又增加一些風雅的東西上。有時候,他們也不惜借幾塊錢,或當兩件衣服,好使那愛不釋手的玩藝兒能印上自己的圖章,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圖章的物件。  第二種人便不是這樣了。他們收藏,可也販賣。他們看著似乎很風雅,可是心中卻與商人沒什么差別。他們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積。  現在我們要介紹的莊亦雅先生是屬于第一種的。  莊先生是濟南的一位小紳士。他之取得紳士的地位,絕不是因為他有多少財產,也不是因他的前輩作過什么大官。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,有時候作作科員,有時候去當當中學教師。但是,對人對事都有一份兒熱心,無論是在機關里,還是學校里,他總是個受人之托,勞而無怨的人。他不見得準能把事辦得很漂亮,但是他肯于幫朋友的忙。事情辦多,他便有了經驗。社會上大家都是懶惰的,往往因為自己偷懶,而把別人的一分經驗看成十分。因此,莊先生成為親友中的重要的人,成為商店飯館的熟客,成為地方上的小紳士。  從大體上說,他是個好人。從大體上說,他也是個體面的人。中等身材,圓圓的臉,兩個極黑極亮的眼珠,常常看著自己的胸和鼻子,好象怕人家說他太鋒芒外露似的。他的腿很短,而走路很快,終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樣子。有時候,他穿中山裝;有時候,他穿大褂;材料都不大好,可是全很整潔。襟上老掛著個徽章。  他結了婚,沒有兒女。太太可是住在離城四十多里的鄉村里。因為事多,他不常常下鄉,偶爾回一次家,朋友們便都感覺得寂寞,等到他一回來,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許多。有好多好多事都等著他的短腿去奔跑呢。  雖然走得很快,他的時時打量著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銳。路旁舊貨攤上的一張舊黃紙,或是一個破扇面,都會使他從老遠就殺住腳步,慢慢的湊到攤前,然后好象是絕對偶然立住。他愛字畫。先隨手的摸摸這個,動動那個,然后笑一笑,問問價錢。最后,才順手把那張舊紙或扇面拿起來,看看,搖搖頭,放下;走出兩步,回頭問問價錢,或開口就說出價錢:“這個破扇面,給五毛錢吧。”  塊兒八毛的,一塊兩塊的,他把那些滿是蟲孔的,烏七八黑的,摺皺的象老太婆的臉似的寶貝,拿回去。晚上,他鎖好了屋門,才翻過來掉過去的去欣賞,然后編了號數,極用心的打上圖章,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。這點小小的辛苦,會給他一些愉快的疲乏,使他滿意的躺在床上,連夢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。 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鋪,他也時常的進去看看。對于那些完整的,有名的,成千成百論價的,作品,他只能抱著歉意的飽一飽眼福。看罷,慚愧的一笑,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,交還人家。他只能買那值三五塊錢的“殘篇斷簡”,或是沒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。每逢進到這些滿目琳瑯的鋪子里,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。他本來沒有什么野心,但是一進古玩店,他便想到假若發了財,把那幾幅最名貴的字畫買回家去,蓋上自己的圖章,該是多么得意的事呀!  “看一看”便是主顧,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經。雖然莊先生只“看”貴的,而買賤的,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。他們愿意他來看,好給他們作義務宣傳。同時,他們有便宜而并不假的東西,還特意的給他留著。他們知道“愛”是會生長的東西,只要他不斷的買小件,有那么一天他必肯買一件大的。  一來二去,莊先生成了好幾家古玩鋪的朋友。香煙熱茶,不用說,是每去必有了;他們還有時候約他吃老酒呢。他不再慚愧。果然不出所料,他給他們介紹了生意。那些有錢而實在無處去化的人,到最后想到買幾幅字畫,或幾件古董,來作富戶的商標。他們鉆天覓縫的找行家,去代他們作義務的買辦,唯恐化了冤枉錢。很自然的,他們找到莊亦雅先生——既是紳士,又肯幫忙,而且懂眼。  在作這種義務買辦的時候,莊先生感到了興奮與滿意。打開,卷起,再打開;一張名畫經他看多少次,摸多少回,每回都給他帶來欣悅,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與知識。在生意成交之后,買主賣主都請他吃酒。吃酒事小,大家暢談倒事大,他從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許多知識。再說,幾次生意成交之后,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許多。可以大膽的拒絕商人們特意給他保留著的小物件了。“這兩天手里沒閑錢,”或是“過兩天再說吧!”他這樣的表示出,你們不能塞給我什么,我就拿什么,我也有眼力。為應付這個,商人們又打了個好主意,把他稱作“收藏山東小名家的專家”。以莊先生的財力,收藏家這頭銜是永遠加不到他身上的。而今,他居然被稱為收藏家了,于是也就不管那個稱號里邊所含的諷刺,而坦然的領受了。有了這個頭銜以后,莊先生想名符其實的真去作個專家。他開始注意山東省的小名家,而且另制了一只箱子,專藏這路的作品。現在,他肯化一二十塊,甚至三十塊錢,買一張字或畫了,只要那是他手中還沒有的鄉賢的手跡。他不惜和朋友們借債,或把大衣送到當鋪去;要作個專家就不能不放開一點膽子嘍。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藝術的價值,擱在以前,他也許連看也不要看,但是現在他要化十塊二十塊的去買來了。收藏是收藏,他可以,甚至應當,和藝術的價值分離,而成為一種特異的,獨立的,嗜癖與欣悅。  在以前,那用三毛兩毛買來的破紙爛畫的上面,也許只有一朵小花,或兩三個字,是完整的,看得清楚的。但是那的確是一朵美麗的花,或可愛的字。他真喜愛它們,看了還要再看。他鎖上房門去看它們,一來是為避免別人來打攪,二來也是怕別人笑他。自從得了專家的稱呼,他不但不再鎖起門來,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了。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寶物,他的屋里便擁滿了人。他的極黑極亮的眼珠不再看著自己的鼻子,而是興奮的亂轉,腮上泛起兩朵紅的云。他多少還有點靦腆,但是在輕咳過一兩次后,他的膽子完全壯了起來。他給他們講說那小名家的歷史,作風,和字或畫上的圖章與題跋。他不批評作品的好壞,而等著別人點頭稱贊。假若大家看完,默默不語,他就再給大家講說,暗示出凡是老的,必是好的,而且名家——即使是小名家——的手下是沒有劣品的。他的話很多,他的心跳得很快,直到大家都承認了那是張杰作的時候,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,輕輕放下;眼珠又去看看鼻子。  他的收入,好幾年沒有什么顯然的增減。他似乎并不怎樣愛錢。假若不是為買字畫,他滿可以永遠不考慮金錢的問題。他有教書或作事的本領,而且相當的真誠,又沒有什么不良的嗜好,在他想,顧慮生計簡直是多此一舉。  自從被稱為專家,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與價值,在另一方面可是有點恨自己無能,不能掙更多的錢,買更好的字畫。雖然如此,他可是不肯把字畫轉手,去賺些錢。好吧壞吧,那是他的收藏,將來也許隨著他入了棺材,而絕對不能出賣。他不是商人。有時候,他會狠心的送給朋友一張畫,或一幅字,可是永沒有賣過。至多,他想,他只能兼一份兒差事,去增加些收入。但是事情多了,他便無暇去溜山水溝,和到布政司街去飽眼福。他需要空閑,因為每一張東西都須一口氣看幾個鐘頭。  既不能開源,他只好節流。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。本來就不大愛回家,現在他更減少了回去的次數。這樣,每逢休假的日子,他可以去到古玩鋪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;要不然,就打開箱子,把所有的收藏都細看一遍,甚至于忘了吃飯。同時,他省下回家來往的路費與零錢。對家中的日用,他狠心的縮減。雖然他也感到一點慚愧,可是細一想呢,欺侮自己的太太總比作別的虧心事要好的多。  在七七抗戰那年的春天,朋友們給莊亦雅賀了四十的壽日。他似乎一向沒有想過他的年紀,及至朋友們來到,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確是四十歲的人了。他是個沒有遠大的志愿與無謂的顧慮的人,可是當賀壽的人們散了以后,他也不由的有點感觸。四十歲了,他獨自默想,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?想來想去,只有一件。幾年來,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東小名家的字畫。這的確是一點成績。前些日子,楊可昌——濟南的一位我們所謂的第二種收藏家——居然帶來兩個日本人來看他的收藏。當時,他并沒感到什么得意。反之,那些破紙爛畫使他有點不好意思拿出來。可是,在四十的壽日這天一想,這的確有很大的意義。他跑腿化錢,并不是浪費。即使那些東西是那么破爛不堪,但是想想看吧,全國里有誰,有誰,收藏著一百多家山東的小名家呢?沒有第二份兒!連日本人都來參觀,哼,他的這點收藏已使他有了國際的聲譽!他閉上了眼,細細的,反復前后的想,想把這點事看輕,看成不值一笑的事體。然而,這卻千真萬確,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點也不假。即使自己過火的謙虛,而事實總是事實。想到這里,他在慚愧,感慨,無可如何之中,感到了一點滿意。生平沒有別的建樹,卻“歪打正著”的成為收藏家,也就不錯。這一生總算沒有白活。人死留名,雁過留聲呀!為招待親友,他也很疲乏,但是想到這里,他又興奮起來,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從新看一遍。拿起任何一張,他都不忍釋手,好象它們又比初買的時候美好了多少倍。就是那些蟲孔都另有一種美麗,那些塵土都另有一種香味。看到第三十二張,他抱著它睡去了。  壽日的第二天,他發了個新的誓愿:我,莊亦雅,要有一件真值錢的東西!  夏初,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張石谿的大幅山水,楊可昌與莊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。楊先生想賺一筆錢,莊先生想化一筆錢買過來,作傳家之寶。那張山水畫得極好,裱工也講究,可惜在左下角有圖章的地方殘缺了一塊。圖章是看不見了;缺少的一角畫面卻被不知哪個多事的人補上幾筆,補得很惡劣。楊先生是迷信圖章的。既無圖章,而補的那幾筆又是那么明顯的惡劣,所以他斷定那幅畫是假的。雖然他也知道那是張精品。在鑒賞之外,自然他還另有作用。他想用假畫的價錢買過來,而后轉手賣給日本人。他知道,那張畫確是不錯;而且,即使是假的,日本人也肯出相當高價買去,因為石谿在東洋正有極大的行市。  楊先生是濟南鑒別古董的權威,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數又自己沒長著眼睛,于是石谿的那張畫便成了大家開心的東西。“去看看假石谿呀!”當他們沒有事的時候,就這樣去與那位小古玩商開個小玩笑。來看的人很多,而沒有出價錢的——誰肯出錢買假東西呢?  最后,楊先生,看時機已熟,遞了個價——二百五十元,不賣拉倒。他心中很快活,因為他一轉手就起碼能賣八百元,干賺五六百!  莊先生也看準了那張畫。跑了不知多少次,看了不知多少回,他斷定那一定是真的。每看一次,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,要買到手里的決定也堅強了一些。但是,每看一次,他的難過也增加了許多。他沒有錢。  有好幾天,他坐臥不安,翻來復去的自己叨嘮:“收藏貴精不貴多!石谿!石谿!有一張石谿豈不比這兩箱陳谷子爛芝麻強?強的多!這兩箱子算什么?有一張石谿才鎮得住呀!哪怕從此以后絕對,絕對不再買任何東西呢,這張石谿非拿來不可……”他想去借錢,又不好意思。當衣服?沒有值錢的。怎辦呢?怎辦呢?  及至聽到楊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圓的價,他不能再考慮,不能再坐。一口氣,他跑到小古玩店。他的手心出著汗,心房嘣嘣的亂跳,越要鎮靜,心中越慌,說話都有點結巴:“我,我,我再看看那張假石谿!”  畫兒打開。他看不清。眼前似乎有一片熱霧遮著。其實他用不著再看,閉著眼他也記得畫上的一切,愣了一會兒,他低聲的說:  “我給五百!明天交錢!怎樣?”  他閉住氣等待回答,象囚犯等著死刑的宣判似的。好容易,他得到了商家的“好吧”兩個字。他昏迷了一小會兒。然后瘋也似的跑回家,把太太的金銀首飾,不容分說的,一股攏總都搶過來,飛快的又往回跑。  他得到了那張畫。  可是,也和楊先生結了仇。  楊先生,因為沒得到那件賺錢的貨物,到處去宣傳莊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內行,花五百圓買了一張假畫。全濟南的收藏家幾乎都拿這件事作為茶余酒后說笑話的好資料,弄得莊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鋪。可是,他并不妥協,既不肯因閑話而看輕那張畫,也不肯因恢復名譽而把畫偷偷的再賣出去,他仍舊相信,他是用最低的價錢得到一幅杰作。  在六月間,由北平下來一位姓盧的鑒賞家。盧先生的聲望是國際的,字畫上只要有他的圖章,就是歐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搖一搖頭。莊亦雅把那張石谿拿去給盧先生看,盧先生沒說什么,給畫上打了個圖章。等莊亦雅抱著畫要走的時候,盧先生才很隨便的問了聲:“我給你一千二,你肯讓給我不呢?”莊亦雅沒敢回答什么,只把畫兒抱緊了一些。“沒關系!”盧先生表示了決不奪人所好。莊亦雅抱歉的,高興的惶惑而興奮的,告了辭。  楊可昌低聲下氣的來看莊亦雅。他知道自己的眼力與聲譽遠不及盧先生。盧先生既說那張石谿是真的,他自己要是再說它是假的,簡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飯碗。他想對莊亦雅說明,他以前的話不過是朋友們開開小玩笑,請莊先生不要認真。莊亦雅沒有見他!  七七抗戰。濟南也與其他的地方一樣,感到極度的興奮。莊亦雅也與別人一樣,受了極大的刺激,日夜期待著勝利的消息。  消息,可是,越來越不好。最使人不安的是車站上的慌亂與擁擠。誰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,而大家都想動一動;車站上成為紛亂與動搖的中心。莊先生看著朋友們匆匆的逃往上海,青島,南山,而后又各處逃了回來。他心中極其不安,但是不敢輕意的逃走,他是濟南人,他舍不得老家。再說,即使想逃,應當跑到哪里去呢?逃出去,怎樣維持生活呢?他決定看一看再說。好在自己還沒有兒女,等到非跑不可的時候,他和太太總會臨時想主意的。  滄州淪陷了,德州撤守了,敵機到了頭上,濼口炸死了人,千佛山上開了高射炮。消息很亂,謠言比消息更亂。莊亦雅決定先下鄉躲一躲。別的且不講,他怕那兩箱子畫和石谿毀滅在炸彈下。腋下夾著石谿,背上負著一大包袱小名家,他擠出城去。雇不著車子。步行了十里。聽到前邊有匪。他飛快的往回跑。跑回來,他在屋中亂轉了有十分鐘。他不為自己憂慮什么;對太太,他簡直的不去費什么心思。鄉下人有幾畝地,地不會被炮火打碎,用不著關心。他只愁石谿與那些小名家沒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。又警報了。他抱著那些字畫藏在了桌子底下。遠處有轟炸的聲響。他心里說:“炸!炸吧!要死,我教這些字畫殉了葬!”  敵人已越過德州,可是“保境安民”的謠言又給莊亦雅一點希望。他并非完全沒有愛國的心,他不愿聽這類可恥的謠言。可是,為了自己心愛的東西,仿佛投降也未為不可。楊可昌來看了他一次,勸他賣出那張石谿,作為路費,及早的逃走。“你不能和我比,”他勸告莊先生,“我是純粹的收藏家,東洋人曉得。你,你作過公務人員和教員,知識分子,東洋人來到,非殺你的頭不可!”  “殺頭?”莊亦雅愣了一會兒。“殺頭就殺頭,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!”  楊可昌走后,莊先生決定不帶著太太,而只帶著石谿與山東小名家逃出去。但是,走不成。敵機天天炸火車。自己沒關系,石谿比什么也要緊。他須再等一等。  敵人到了。他并不十分后悔。每天,他抱著石谿等候日本人,自言自語的說:“來吧!我和石谿死在一處!”等來等去,又把楊先生等來了。  莊亦雅,本是個最心平氣和的人,現在發了怒。這些日子所受的驚恐與痛苦,要一股腦兒在楊可昌身上發泄出來:“你又干嗎來了?國都快亡了,你還想賺錢嗎?”“不必生氣,”楊可昌笑著說,“聽我慢慢的說。你知道東洋人最精細,咱們誰手里收藏著什么,他們全知道。他們知道你有石谿。他們的軍隊到,文人也到。挨家收取古物。你要腦袋呢,交出畫來。要畫呢,犧牲了腦袋!”“好!我的腦袋,我的畫都是我自己的!請不必替我擔心!”“你真算個硬漢!”  “硬不硬,用不著你夸獎!”  “別發脾氣好不好?”楊先生又笑了。“告訴你吧,我不是來跟你要畫,我來給你道喜!”  “道喜?你干嗎跟我開這個玩笑呢?”  楊先生的臉上極嚴肅了:“莊先生!東洋人派我來,請你出山,作教育局長!”  “嗯?”莊亦雅象由夢中被人喚醒似的發出這個聲音來。待了一會兒,“我不能給東洋人作事!”  “我忙得很,咱們脆快的說吧。”楊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術似的釘住莊亦雅的臉。“你要肯答應作局長,你可以保存這點世上無雙的收藏,不但保存,東洋人還可以另送你許多好東西呢!你若是不肯呢!他們沒收你的東西,還要治罪——也許有性命之憂吧!怎樣?”  好大半天,莊先生說不出話來。  “怎樣?”楊先生催了一板。  莊先生低著頭,聲音極微的說:“等我想一想!”“要快。”  “明天我答復你!”  “現在就要答復!”楊先生看了手表,“五分鐘內,給我‘是’,或是‘不是’!”  楊先生的一枝香煙吸完,又看了看表。“怎樣?”  莊亦雅對著那兩只收藏字畫的箱子,眼中含著淚,點了點頭。  戀什么就死在什么上。  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:柳家大院 老舍:北戴河贈四友詩分頁:123

許地山:命命鳥  敏明坐在席上,手里拿著一本《八大人覺經》,流水似地念著。她的席在東邊的窗下,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臉上,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。她不理會日光曬著她,卻不歇地抬頭去瞧壁上的時計,好像等什么人來似的。 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的法輪學校。地上滿鋪了日本花席,八九張矮小的幾子橫在兩邊的窗下。壁上掛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,當中懸著一個卍字徽章和一個時計。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的經堂。 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,所以屋里還沒有人。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,瞧壁上的時計正指著六點一刻。她用手擋住眉頭,望著窗外低聲地說:“這時候還不來上學,莫不是還沒有起床?” 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。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,年紀也是一般大。他們的感情非常的好,就是新來的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。  “鏗鐺……鏗鐺……”一輛電車循著鐵軌從北而來,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。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。他的頭上包著一條蘋果綠的絲巾;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短褂;下身圍著一條紫色的絲裙;腳下踏著一雙芒鞋,儼然是一位緬甸的世家子弟。這男子走進院里,腳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。那聲音傳到屋里,好像告訴敏明說:“加陵來了!”  敏明早已瞧見他,等他走近窗下,就含笑對他說:“哼哼,加陵!請你的早安。你來得算早,現在才六點一刻咧。”加陵回答說:“你不要譏誚我,我還以為我是第一早的。”他一面說一面把芒鞋脫掉,放在門邊,赤著腳走到敏明跟前坐下。  加陵說:“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,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,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。你約我早來,到底有什么事?”敏明說:“我要向你辭行。”加陵一聽這話,眼睛立刻瞪起來,顯出很驚訝的模樣,說:“什么?你要往哪里去?”敏明紅著眼眶回答說:“我的父親說我年紀大了,書也念夠了,過幾天可以跟著他專心當戲子去,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么勞碌。我現在就要退學,后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。”加陵說:“你愿意跟他去嗎?”敏明回答說:“我為什么不愿意?我家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。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、很能賺錢的俳優,但這幾年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弱起來,手足有點不靈活,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。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,也樂得順從他的命令。”加陵說:“那么,我對于你的意思就沒有換回的余地了。”敏明說:“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。我們的離別必不能長久的。仰光是一所大城,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里演戲。有時到鄉村去,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。這次到普朗去,也是要在那里耽擱八九天。請你放心……”  加陵聽得出神,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,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的跟前說:“請‘玫瑰’和‘蜜蜂’的早安。”他又笑著對敏明說:“‘玫瑰’花里的甘露流出來咧。”——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,所以這樣說。西邊一個孩子接著說:“對呀!怪不得‘蜜蜂’舍不得離開她。”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,被敏明攔住。她說:“別和他們胡鬧。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。”加陵坐下,敏明就接著說:“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,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,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。”加陵說:“我決不會把你忘了。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,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。”敏明說:“不必如此。我過幾天準能回來。”  說的時候,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。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。教師蹲在席上,回頭向加陵說:“加陵,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。現在六點半了,你快去罷。”加陵聽了這話,立刻走到門邊,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,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。教師對他說:“九點鐘就得回來。”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。  加陵回來,敏明已經不在她的席上。加陵心里很是難過,臉上卻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顏色。他坐在席上,仍然念他的書。晌午的時候,那位教師說:“加陵,早晨你走得累了,下午給你半天假。”加陵一面謝過教師,一面檢點他的文具,慢慢地走回家去。  加陵回到家里,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檳榔。一見加陵進來,忙把沫紅唾出,問道:“下午放假么?”加陵說:“不是,是先生給我的假。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,先生說我太累,所以給我半天假。”他父親說:“哦,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么事情沒有?”加陵答道:“他告訴我說,我的畢業期間快到了,他愿意我跟他當和尚去,他又說: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。父親啊,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么?”婆多瓦底說:“不錯,他曾向我提過。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。不知道你怎樣打算?”加陵說:“我現在有點不愿意。再過十五六年,或者能夠從他。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,盼望在其中可以得著一點西洋的學問。”他父親詫異說:“西洋的學問,啊!我的兒,你想差了。西洋的學問不是好東西,是毒藥喲。你若  是有了那種學問,你就要藐視佛法了。你試瞧瞧在這里的西洋人,多半是干些殺人的勾當,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,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。什么圣保羅因斯提丟啦、圣約翰海斯苦爾啦,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。我說你要求西洋的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里。”加陵說:“誹謗與否,在乎自己,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。若是父親許我入圣約翰海斯苦爾,我準保能持守得住,不會受他們的誘惑。”婆多瓦底說:“我是很愛你的,你要做的事情,若是沒有什么妨害,我一定允許你。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。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(緬甸王尊號)提婆底事,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。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;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。瑞大光塔是我們的圣地,他們竟然叫些行兇的人在那里住,豈不是把我們的戒律打破了嗎?……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的學校,還是清清凈凈去當沙門。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;二則可以為你的父母積福;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。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,總比西洋的學問強得多。”加陵說:“出家修行,我也很愿意。但無論如何,現在決不能辦。不如一面入學,一面跟著曇摩埤學些經典。”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,就說:“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,我也無可奈何,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。你畢業后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。那學校對于緬甸的風俗比較保存一點。”加陵說:“那么,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的教師。”婆多瓦底說:“也好。今天的天氣很清爽,下午你又沒有功課,不如在午飯后一塊兒到湖里逛逛。你就叫他們開飯罷。”婆多瓦底說完,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。 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。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、第一好的公園,緬甸人叫他做干多支。“綠綺”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。湖邊滿是熱帶植物。那些樹木的顏色、形態,都是很美麗,很奇異。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,那塔的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、蒲葵,真像王后站在水邊,后面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。此外好的景致,隨處都是。不論什么人,一到那里,心中的憂郁立刻消滅。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里去,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。  過了三個月,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。他在學校里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。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,老是沒有消息。有一天,加陵回家,一進門仆人就遞封信給他。拆開看時,卻是敏明的信。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,他等不得見父親的面,翻身出門,直向敏明家里奔來。  敏明的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,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。女仆瑪彌見他推門進來,忙上前迎他說:“加陵君,許久不見啊!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。你來得正好,待我進去告訴她。”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里邊去,大聲嚷道:“敏明姑娘,加陵君來找你呢。快下來罷。”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,待要踏入廳門,敏明已迎出來。 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:“誰教你來的呢?這三個月不見你的信,大概因為功課忙的緣故罷?”加陵說:“不錯,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,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里……唉,好朋友,我就是有工夫,也不能寫信給你。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,不曉得要寫什么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頭。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,也許是和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。”敏明說:“你猜的不錯。你許久不到我屋里了,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。”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,一面吩咐瑪彌預備檳榔、淡巴菰和些少細點,一面攜著加陵上樓。  敏明的臥室在樓西。加陵進去,瞧見里面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。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毯。窗上垂著兩幅很細致的帷子。她的奩具就放在窗邊。外頭懸著幾盆風蘭。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里射來。靠北是臥榻,離地約一尺高,上面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。壁上懸著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觀劇的畫片。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。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,剛要坐下,那女仆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。“你嚼檳榔啵。”敏明說完這話,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里,然后靠著她的鏡臺坐下。  加陵嚼過檳榔,就對敏明說:“你這次回來,技藝必定很長進,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,我好領教一下。”敏明笑說:“哦,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。我死也不演給你瞧。”加陵說:“有什么妨礙呢?你還怕我笑你不成?快演罷,完了咱們再談心。”敏明說:“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,打算在涅盤節期到比古演奏,現在先演給你瞧罷。我先舞一次,等你瞧熟了,再奏樂和我。這舞蹈的  譜可以借用‘達撒羅撒’,歌調借用‘恩斯民’。這兩支譜,你都會嗎?”加陵忙答應說:“都會,都會。” 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(一種竹制的樂器,詳見《大清會典圖》),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,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。等到敏明舞過一次,他就跟著奏起來。 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,舞得非常的嫻熟。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,舞過一會,加陵就奏起“恩斯民”的曲調,只聽敏明唱道:  孔雀!孔雀!你不必贊我生得俊美; 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丑劣。 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,  同一副手腳。 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里住著,  我就是你啊,你就是我。 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, 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, 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。 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, 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,你就是我。  敏明唱完,又舞了一會。加陵說:“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。你所唱的也是很好。且把這歌曲的故事說給我聽。”敏明說:“這曲倒沒有什么故事,不過是平常的戀歌,你能把里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。”加陵說:“那么,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。我也很愿意對你說: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。” 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。這次見面的時候,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觸,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。  敏明愿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,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。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,怕她后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,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。現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,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,把她娶過來。照緬甸的風俗,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,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,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。 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,敏明的父親宋志從外面進來,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,就說:“加陵君,別后平安啊!”加陵忙回答他,轉過身來對敏明說:“你父親回來了。”敏明待下去,她父親已經登樓。他們三人坐過一會,談了幾句客套,加陵就起身告辭。敏明說:“你來的時間不短,也該回去了。你且等一等,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,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。”  宋志眼瞧著他們出門,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,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東西。宋志就對她說:“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里去罷。”瑪彌說:“這是他們剩下的,已經殘了。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。” 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志屋里,見他躺在席上,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。宋志一見瑪彌進來,就起身對她說:“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。若是敏明跟了他,我必要吃虧。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?”瑪彌說:“我又不是蠱師,哪有好方法離間他們?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,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。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,一個是屬鼠的(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,禮拜四生的屬鼠,禮拜六生的屬蛇)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,他的父親也不愿意。”宋志說:“你說的雖然有理,但現在生肖相克的話,好些人都不注重了。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,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。” 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,專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運。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,忽然發生愛情;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。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,且最受人信仰。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。宋志因為瑪彌的話提醒他,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。  晌午的時候,宋志和蠱師沙龍回來。他讓沙龍進自己的臥房。瑪彌一見沙龍進來,木雞似的站在一邊。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,引起宋志今天的實行,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。她想到這里,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。  敏明正在屋里念書,聽見這消息,急和瑪彌下來,躡步到屏后,傾耳聽他們的談話。只聽沙龍說:“這事很容易辦。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,我在那上頭畫些符,念些咒,然后給回她用,過幾天就見功效。”宋志說:“恰好這里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,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。這東西可用嗎?”沙龍說:“可以的,但是能夠得著……”  敏明聽到這里已忍不住,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:“阿爸,你何必擺弄我呢?我不是你的女兒嗎?我和加陵沒有什么意,請你放心。”宋志驀地里瞧見他女兒進來,簡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話對付她。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:“姑娘,我們不是談你的事。請你放心。”敏明斥他說:“狡猾的人,你的計我已知道了。你快去辦你的事罷。”宋志說,“我的兒,你今天瘋了嗎?你且坐下,我慢慢給你說。”  敏明哪里肯依父親的話,她一味和沙龍吵鬧,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。不久,沙龍垂著頭走出來;宋志滿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煙;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。 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。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,不由得心里難過。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。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。  第二天早晨,她到鏡臺梳洗,從鏡里瞧見她滿面都是鮮紅色,——因為繡枕褪色,印在她的臉上——不覺笑起來。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,瑪彌已捧一束鮮花、一杯咖啡上來。敏明把花放在一邊,一手倚著窗欞,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。 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云,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,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。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,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。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,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當當地響。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,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。她心里喜歡得很,不歇用手去摩弄,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。她忙要俯身去撿時,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,她定神瞧著那空兒,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,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里射出來。她心里覺得很奇怪,用手扶著金壁,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里頭的光景。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,漸漸向后,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。 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后,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。她站在外邊,望里一瞧,覺得里頭的山水、樹木,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。她在不知不覺中,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。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:“好啊!你回來啦。”敏明回頭一看,覺得那人很熟悉,只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。她聽見“回來”這兩字,心里很是納悶,就向那人說:“我不住在這里,為何說我回來?你是誰?我好像在哪里與你會過似的。這是什么地方?”那人笑說:“哈哈!去了這些日子,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。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。”敏明聽了這話,簡直莫名其妙。又問他說:“我是誰?有那么好福氣住在這里。我真是在這里住過嗎?”那人回答說:“你是誰?你自己知道。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里,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,瞧你認得不認得。” 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,就忙忙答應,但所見的東西,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,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。那人瞧見敏明那么迷糊,就對她說:“你既然記不清,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。” 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。兩邊的樹羅列成行,開著很好看的花。紅的、白的、紫的、黃的,各色齊備。樹上有些鳥聲,唱得很好聽。走路時,有些微風慢慢吹來,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:有些落在人的身上;有些落在地上;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。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,遍體熏得很香。那人說:“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,你常和它們往來。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。”敏明說:“這真是好地方,只是我總記不起來。”  走不多遠,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。敏明說:“誰在那邊奏樂?”那人回答說:“那里有人奏樂,這里的聲音都是發于自然的。你所聽的是前面流水的聲音。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。”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。水面浮著奇異的花草,還有好些水鳥在那里游泳。敏明只認得些荷花、溪鶒,其余都不認得。那人很不耐煩,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。 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,迎面立著一片琉璃墻。敏明說:“這墻真好看,是誰在里面住?”那人說:“這里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。現時正在演說,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聽法音。轉過這個墻角就是正門。到的時候,我領你進去聽一聽。”敏明貪戀外面的風景,不愿意進去。她說:“咱們逛會兒再進去罷。”那人說:“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,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污劣的香味。那更好的、更微妙的,你就不理會了。……好,我再和你走走,瞧你了悟不了悟。”  二人走到墻的盡頭,還是穿入樹林。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,樹上的鳥聲,叫得更好聽。敏明抬起頭來,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里,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的嘴里發出。敏明指著向那人說:“只只鳥兒都出聲吟唱,為什么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?那是什么鳥?”那人說:“那是命命鳥。為什么不唱,我可不知道。”  敏明聽見“命命鳥”三字,心里似乎有點覺悟。她注神瞧著那鳥,猛然對那人說:“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,為何我們都站在那里?”那人說:“是不是,你自己覺得。”敏明搶前幾步,看來還是一對呆鳥。她說:“還是一對鳥兒在那里,也許是我的眼花了。”  他們繞了幾個彎,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。對岸的花草,似乎比這邊更新奇。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。樹下有許多男女:有些躺著的,有些站著的,有些坐著的。各人在那里說說笑笑,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。敏明說:“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,人也多一點,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。”那人說:“對岸可不能去。那落的叫做情塵,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。”敏明說:“我不怕。你領我過去逛逛罷。”那人見敏明一定要,過去就對她說:“你必要過那邊去,我可不能陪你了。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。”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。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,自己循著水邊,打算找一道橋過去。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,只得站在這邊瞧過去。 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,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。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,身上也是滿了落花。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:“我很愛你,你是我的命。我們是命命鳥。除你以外,我沒有愛過別人。”那男子回答說:“我對于你的愛情也是如此。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。”紫衣女子聽了,向他微笑,就離開他。走不多遠,又遇著一位男子站在樹下,她又向那男子說:“我很愛你,你是我的命。我們是命命鳥,除你以外,我沒有愛過別人。”那男子也回答說:“我對于你的愛情也是如此。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。” 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,心里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,就是:那紫衣女子為什么當面撒謊,和那兩位男子的回答為什么不約而同?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的男子還在那里,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,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。那男子的回答和從前一樣,一個字也不改。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,還是挨著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。她走遠了,話語的內容雖然聽不見,但她的形容老沒有改變。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。 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于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;各個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,心里正在疑惑,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凈凈,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兇惡的容貌,互相嚙食起來。敏明瞧見這個光景,嚇得冷汗直流。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:“噯呀!你們的感情真是反復無常。” 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這一喝,全都瀉在她的裙上。樓下的瑪彌聽見樓上的喝聲,也趕上來。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,撲在鏡臺上頭,忙上前把她扶起,問道:“姑娘你怎樣啦?燙著了沒有?”敏明醒來,不便對瑪彌細說,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。 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,抬頭再瞧窗外的瑞大光,覺得那塔還是被彩云繞住,越顯得十分美麗。她立起來,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,就坐在她撲臥榻上頭。她想起在樹林里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,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,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。她自己笑著說:“好在你不在那邊。幸虧我不能過去。” 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,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。對于婚姻另有一番見解,對于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。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,只猜她是不舒服。  自從敏明回來,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。近日覺得敏明的精神異常,以為自己沒有向她求婚,所以不高興。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,不能不對敏明說。第一,是他父親愿意他去當和尚;第二,縱使準他娶妻,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對,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。現在瞧見敏明這樣,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。 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里,瞧見她的態度越發冷靜,就安慰她說:“好朋友,你不必憂心,日子還長呢。我在咱們的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。父親若是不肯,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‘照例逃走’。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?”敏明說:“這倒不值得生氣。不過這幾晚睡得遲,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。”  加陵以為敏明的話是真,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。他說:“好朋友,你瞧我的父親多么固執。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,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的事,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,你說好笑不好笑?”敏明說:“什么法?”加陵說:“那天晚上,父親把曇摩蜱請來。我以為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,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。你猜他對我講什么經呢?好些話我都忘記了。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、很容易記的。我且念給你聽:  “佛問摩鄧曰:‘女愛阿難何似?’女言:‘我愛阿難眼;愛阿難鼻;愛阿難口;愛阿難耳;愛阿難聲音;愛阿難行步。’佛言:‘眼中但有淚;鼻中但有洟;口中但有唾;耳中但有垢;身中但有屎尿,臭氣不凈。’”  “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,我只是偷笑。因為身體上的污穢,人人都有,那能因著這些小事,就把愛情割斷呢?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;若是對你念,還可以解釋得去。” 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,忙問道:“我是摩鄧嗎?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?”加陵知道失言,忙回答說:“請你原諒,我說錯了。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,是說這本經合于對女人說。”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,不意反觸犯了她。敏明聽了那幾句經,心里更是明白。他們兩人各有各的心事,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。加陵坐不多會,就告辭回家去了。  涅盤節近啦。敏明的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,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,在那晚上到她家里,為的是要給她送行。但一進門,連人影也沒有,轉過角門,只見瑪彌在她屋里縫衣服。那時候約在八點鐘的光景。  加陵問瑪彌說:“姑娘呢?”瑪彌抬頭見是加陵,就陪笑說:“姑娘說要去找你,你反來找她。她不曾到你家去嗎?她出門已有一點鐘工夫了。”加陵說:“真的么?”瑪彌回了一聲:“我還騙你不成。”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。加陵說:“那么,我就回去等她。……你請。” 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,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的熱鬧。他回到家里,見敏明沒來,就想著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。因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,敏明和月亮很有緣;每到月圓的時候,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里談心。  加陵打定主意,就向綠綺湖去。到的時候,覺得湖里靜寂得很。這幾天是涅盤節期,各廟里都很熱鬧,綠綺湖的冷月沒人來賞玩,是意中的事。加陵從愛德華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,瞧見沒人在那里,心里就有幾分詫異。因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,這回不見她,諒是沒有來。  他走得很累,就在凳上坐一會。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,撿起來看時,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。那巾的兩端都繡一個吉祥海云的徽識,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。  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,把領巾藏在袋里,就抽身去找她。他踏二彎虹橋,轉到水邊的樂亭,瞧沒有人,又折回來。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,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人影,忙上前去,見有幾分像敏明。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后面,意思是要嚇她。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么東西似的,所以靜靜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。  敏明找了半天,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缽曇花,走到湖邊,向著瑞大光合掌禮拜。加陵見了,暗想她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?于是再躡足走近湖邊的薔薇垣,那里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。 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,所以不敢做聲。只聽她的祈禱。  女弟子敏明,稽首三世諸佛:我自萬劫以來,迷失本來智性,因此墮入輪回,成女人身。現在得蒙大慈,示我三生因果。我今悔悟,誓不再戀天人,致受無量苦楚。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,轉生極樂國土。愿勇猛無畏阿彌陀,俯聽懇求接引我。南無阿彌陀佛。 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,心里很受感動。他沒有一點悲痛,竟然從薔薇垣里跳出來,對著敏明說:“好朋友,我聽你剛才的祈禱,知道你厭棄這世間,要離開它。我現在也愿意和你同行。”  敏明笑道:“你什么時候來的?你要和我同行,莫不你也厭世嗎?”加陵說:“我不厭世。因為你的原故,我愿意和你同行。我和你分不開。你到那里,我也到那里。”敏明說:“不厭世,就不必跟我去。你要記得你父親愿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。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后還有相見的日子。”加陵說:“你說不厭世不必死,這話有些不對。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,不是嫌惡仰光,不過我未到過那城,所以愿意去瞧一瞧。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,他巴不得立刻離開才好。現在,你是第二類的人,我是第一類的人,為什么不讓我和你同行?”敏明不料加陵會來,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。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,知道他與自己的覺悟雖然不同,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鳥,所以不甚阻止他。到這里,她才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。加陵聽了,心里非常的喜歡,說:“有那么好的地方,為何不早告訴我?我一定離不開你了,我們一塊兒去罷。” 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。樹林里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,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。  加陵一手搭在敏(www.lz13.cn)明的肩上,一手牽著她。快到水邊的時候,加陵回過臉來向敏  明的唇邊啜了一下。他說:“好朋友,你不親我一下么?”敏明好像不曾聽見,還  是直地走。  他們走入水里,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,毫無一點畏縮。在月光水影之中,還聽見加陵說:“咱們是生命的旅客,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,實在叫我快樂得很。”  現在他們去了!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;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的聲音來;動物園的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;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,不愿意替他們守這旅行的秘密,要找機會把他們的軀殼送回來。 許地山作品_許地山散文集 許地山:《落花生》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分頁:123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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